杨振宁的三次告别
【杨振宁的三次告别】10月18日,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杨振宁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这位跨越世纪的物理学家以三次人生告别勾勒出个人与时代的交织轨迹。杨先生,那艘承载着太多秘密的渡船,终于缓缓驶离了此岸。二〇二五年十月十八日,北京,一百零三岁的世纪人生,在此刻定格。消息传来,仿佛不是哀讯,而是一段过于悠长的传奇,终于落下了它的最后一笔。世人悼念的,是一位科学巨匠的逝去;而我们凝望的,却是一整部浓缩的、用理性与情感写就的史诗。他的一生,是一场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盛大的告别。每一次转身,都不仅关乎个人抉择,更深深嵌入了家国与时代的巨大年轮之中,勾勒出个人命运在历史洪流中,那清晰而又复杂的交织轨迹。他的第一次告别,发生在一九四五年的昆明。那是烽火连天的岁月,山河破碎,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度,几乎无力庇护它最优秀的头脑,却依然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的学子托举向更广阔的世界。年轻的杨振宁,怀揣着庚款奖学金,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度过了他称之为“一生中最具决定性”的两年。
那里的铁皮屋顶教室,漏得进雨,也透得进光;那里的师生,在日军轰炸的间隙里,于防空洞口依然讨论着微分与积分。这所战时中国的最高学府,以其惊人的贫瘠与惊人的富有,在他身上烙下了最初的印记——一种于困厄中坚守理想、于动荡中探寻秩序的精神底色。
他告别了故土,登上了前往芝加哥的渡轮。这告别,是物理意义上的远离,却是精神血脉上更为紧密的连结。他带走的是一个古老文明在面对现代性冲击时,所迸发出的全部求知渴望;他带走的,是师长们殷切而沉默的目光。他走得越远,那根与故土相连的精神脐带,就越是坚韧。此番离去,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这次告别,是一个民族将它的科学种子,托付给时代的疾风,期盼着它能在一片更肥沃的土壤里,开出震惊世界的花朵。
他的第二次告别,发生在一九五七年的斯德哥尔摩,却又仿佛贯穿了他的整个学术盛年。这一次,他告别的是物理学界一条奉行已久的“金科玉律”——宇称守恒定律。他与李政道先生一起,以其天才的洞察与严密的推演,证明了在弱相互作用中,自然规律并不偏爱左与右的绝对对称。这项为他赢得诺贝尔奖的成就,其本质正是一次最为决绝的告别——告别旧有的范式,告别思想的禁锢。
然而,荣耀的顶峰,却也悄然孕育着另一次更为私人、也更令人唏嘘的告别。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自一九六四年加入美国籍后,他事实上与留在故国的亲人,尤其是他深深敬爱的父亲杨武之先生,陷入了一种长期隔绝的状态。这道地理与政治共同划下的鸿沟,成为了他心中一道无法轻易示人的伤痕。一边是他学术生命赖以呼吸的自由空气,一边是血脉相连却难以触及的故土亲情。这一次的“告别”,夹杂着创造的狂喜与分离的隐痛,是时代在他个人命运上刻下的一道最深的烙印。他站在世界科学的聚光灯下,身后却是一片无法与人细说的、关于家国的苍茫暮色。
他的第三次告别,悠长而平静,发生在他人生的最后三十年。这是一次精神与身份的双重回归。随着中美关系解冻,他成为连接东西方科学界的重要桥梁。他将自己的晚年,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清华园,献给了中国的科学事业与年轻学子的培养。他仿佛一位远游的王子,在遍历了世界的繁华与奥秘后,终于回到了他的精神城堡。在清华园的这艘“归根”号航船上,他不再是那个挑战物理大厦的锐利青年,而是一位目光慈睿的摆渡人,将百年的智慧与风范,悄然渡给下一代人。
他告别了异国客居的身份,告别了漂泊的状态,甚至,也在静静地、有尊严地告别他所深爱的这个世界。他的离去,安静得像一片秋叶的最终飘零,因为那棵大树,早已将它的根系,深深地、牢牢地扎回了生养他的土地之中。这一次告别,因圆满而无憾,因归来而永恒。
杨振宁先生的三次告别,勾勒出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命曲线,更是一个时代的投影。从负笈海外到誉满天下,再到落叶归根,他每一次重大的人生转向,都与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巨大变迁同频共振。他是一位超越了简单地域与政治划分的世界公民,但他的灵魂深处,却始终回响着来自东方古国的深沉律动。
如今,那艘渡船已远。他告别了我们,驶向了时间与宇宙的无限深处。但他所留下的,不仅仅是一系列改变人类认知的科学丰碑,更是一个关于智慧、家国与爱的动人叙事。他让我们看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在与大时代的周旋与对话中,既成就了不朽的功业,也最终完成了自身的、圆满的归根。杨先生,一路走好。您的世纪航程,已是一首写满星辉与故土的、无比壮丽的诗篇。